JennyElin

嘿，我們說好了，一起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，誰也不能爽約。

關於約定，在某年某月某日，我和你，在某個空間相遇，往某個地方前進。無法預設場景，或是年紀，卻想要預設我和你。

在來回漲退的人潮中，一波波暗湧在底部鼓動，推著浪頭往未知的海岸，與千萬股浪潮交錯。於是，遇上了多少次或大或小的浪，在陽光下激起銀白炫目的浪花，而後往各自原定的方向，續行。

總有一天，我們都要成為陌生人。

從發車站搭到快要末站，兩段票，旁邊的位置，來來去去多少個人，卻沒有人會從頭到尾都坐在旁邊；但是，很多時候，座位不是空著，至少一同經過幾站，他或她下車。

原本懇切地交談著，無謂的煩惱，特殊的想法，平常的瑣事，零星或具體的都說個沒完。認識的人那麼多，想好好說話的人卻就這一個。

「耐心消磨完了，就等著消磨愛。」愛如果在耐心消磨完前就沒有了，會怎樣呢？

她只要有愛，哪怕一點，也足以支撐她突破所有的困境，再多的苦也都在愛裡融化。但是，她只要沒有了愛，再容易的事情，也不可能讓她甘願繼續。大好大壞。

妳不見得是因為情感原因，責任感讓妳屈服，就算不屬於妳的責任，別人輕輕一放到妳的肩頭，妳就扛了。重的輕的層層疊疊上來，好像完全沒重量，妳沒說一句話，也不敢多說一句話，把別人的事情都當成自己的。

和他一起用餐前，他雙手合握，額頭靠著，雙眼閉上，似乎正對著誰說話。

看著他平靜的神情，眉尖靠在拳頭上，沒說出聲音的對話或言語，在心裡面迴盪。猜測著他是不是信仰使然，搜索著與他相處的片段，卻毫無印象，一個小小動作所隱含的意思，容易讓人直接下定論。

無關信仰，他說，他只是很喜歡這個感謝的儀式，所以每次用餐前都會留點時間，感謝每一個給予自己任何形式贈禮的人，謝謝爸媽、朋友、烹煮餐點的人、種田或畜牧的人，成就他的餐點和今天。

這次，你當家送客，來年，你成了遠行的人。

來來去去，沒有人會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，人事物千變萬化，每一個瞬間都是絕對的唯一。

「這世界上不會變的，只有變。」

「他也對我說，只有我肯為他吃苦。」

瘡疤結不了痂，偶爾滲出一點血液，或許是膿水，除了痛覺已經沒有其他知覺。你尋尋覓覓著每一個相關的過去，好像要把自己逼瘋了才甘願，找到了也好，找不到也罷，你又能夠改變或證明什麼？

你非要傷害自己不可嗎？你說，惟有如此你才能感覺到自己活著。儘管流著血，負著傷口，你也不以為意。

人們忌諱的諧音，傘，就是散，分開、離散，因此總是小心地使用著，怕原本在一起的人為著傘而散了。

「聚，是一瓢三千水；散，是覆水難收。」她說。

她總隨身帶著一把長直傘，握柄是傘的美麗脖頸，彎曲如問號；傘面是綺麗的夢境，千變萬化的色彩構成一個圓，在圓裡有形；十數支骨架連著中間的主幹，支撐著傘布而不致被風吹翻。

他就這樣跟著，無論你走到哪裡，他都在。

「你以後和我在不同的地方。」你對他說。你試圖和他切割，區隔出你和他的生活範圍，成為各自獨立的個體。他從來不說一句話，你告別的時候，也一樣。

瘋狂奔跑，想要逃離他的掌握，害怕一回頭，就看到他輕鬆地追上。你在光照的地方，他在你腳跟底下；你遁入黑暗裡面，他隱隱埋伏在你的四周。你用盡了所有力氣，能逃到哪裡呢？

沿著河堤，除了溪水潺潺，只聽見自己的心跳，和遠方祭典的加油聲。

路燈上，飛來兩隻鵲類嘎嘎喳喳爭辯不休，同時開始，又同時停止，他們正在談論什麼呢？整個河岸只聽見了他們的聲音。幾隻白頭翁停在水旁的蘆葦上，偶爾發出一點聲音，好像正對著河水說些什麼。

橋下的溪水稍急，幾個人正在釣魚，甩著釣竿，拋出的釣魚線垂入水面，靜候願者上鉤。

最後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也記不得，只是剛好聽說你的近況，你遇到了一個能讓你放入感情的人。

也好，聽說你很好，也就好了。

曾經你對著她無私，她的喜怒哀樂，她的不形於色，是你的全部。你對她說，我是屬於妳的。把心敞開著，完全毫無保留地對她敞開，你不求任何回報，你只求付出。

逐條列點，明確定出一項項特性，前方畫個方格，以便勾選評估核定。

小單，身材中等偏瘦，略高，肩寬，深褐色瞳孔，內雙，黑髮，髮旋左。配戴粗框眼鏡，穿著素色T恤、牛仔褲、帆布鞋、深色後背包，手腕上一只簡單機械錶。走路速度中等，鮮少張望或回頭，聲音略低沉，常笑著說話，個性屬冷，慢熟型。

一切條件都是你對小單的觀察。在紙上列出一堆條件，按照你對小單的認識，一項一項核對，相同的話就打勾，不同的話就跳到下一題。有、有、沒有、有、沒有、沒有、有、有、有......

嘩嘩雨聲持續一整天，乾的都濕了，濕的都爛了，爛的都發霉了。窗外是汪洋一片，他想起每一個雨天，關於妳的雨天。

誰說過，女人是用水作成的。妳如豐沛的雨水滋潤了龜裂的土壤，漫流在平原上，順著河川溪圳擁抱了整片大陸。

他從不帶傘出門，即使是雨季，頂多跟隨路人撐個傘對抗太陽的毒辣。下大雨的時候，他沒有傘，寧願全身濕透了，也不會加快腳步。沒有必要躲雨，他如乾涸的河床渴望暴漲的溪水。

在他的世界裡，妳就是他的雨季。

今年怪異的氣象讓他無所適從，忽然雨季不再來，偶爾一陣毛毛雨，池塘湖泊個個混濁見底，稻田農作也面臨貧乏欠收，他望著過分清澈的天空，問著太陽，雨季怎麼不來了？

沒有預警，妳消失在他的世界裡，他註定要枯竭。

直到最近他買了一把大傘，雨天專用，網路有名朋友推薦店員推銷據說就算兩個人一起撐也保證不淋濕，這樣的話那就買下這把無數傘骨支撐堅韌傘布的防風大傘吧！雨季一來，他就不怕淋濕了。

今天忽然降下大雨，他哪裡也不去。待在房裡面整理準備搬家，妳之前所留下的東西，全都已經發霉，他從衣櫥抽屜收納櫃裡翻出來，沒辦法恢復原來的樣子，只好全放進黑色塑膠袋，一併扔了。

明天離開前，這房間要收乾淨。

她為了這次的盛會用心梳洗打扮，換上一襲華服，一雙高跟鞋，以及一張上了全妝的姣好面容。

在熟人之間說笑敘舊，和新識的賓客寒暄延歡，穿梭在餐點與舞池，她看來優遊自如。或許是妝容的襯托，她笑的時候，兩頰的紅暈在光影下，更顯笑容燦爛。

遙望著舞池中央的人，她不過是扮演好她一心期盼的女主人角色。

沒人要求她，她也不是為了出名，只希望用最完美的方式出場，用外貌的效果增強自己的信心，求著哪怕只有一點，能進入他的眼裡就好。從什麼時候開始，必須為了另一個人的心情而勉強自己假裝愉快安好，開心都不是自己的。

虛偽的面具，已有一層完整妝容，再多一層又何妨？

最近想著擁有一台自己的車，也想起坐在你機車後座的每一次，以及海港城裡的海風與炎夏。

印象中你是除了家人第一個載我的人，我還身在海港城，或我回去的時候，只約了你一個人見面，在你的後座，奔馳在寬廣的馬路上，彷彿風裡有海水的味道。有時候，你怕我搭公車回家晚了，於是往你家的反方向載我回去，確定我進了家門才走。

你或許是我對於海港城依戀的原因之一，你總是在那裡。

忘了我們相熟的原因，記憶裡你陪著另一個女孩讀書，我們一同上圖書館留了我和你和她的座位。後來她坐在你的機車後座，讓你送她回家。你寫給我的紙條夾在那時的筆記本。你在我們分別之前，洋洋灑灑寫了一整個版面，說我們分開時你有多難過，你還說等你考了汽車駕照會考慮讓我坐你的車，讀著你說的每一句都如此真摯可信。

後來的後來，我學會了騎車，我坐了誰的車，你讓誰坐了你的車，都是我們分開以後的事了。

數到十，就要躲好喔！一、二、三……

有時候多希望自己能夠變成無色的透明狀態，別人輕易看穿身軀，而看不到自己。如果是魔法世界的隱型斗篷，似乎還不足夠，稍稍一閃神，就會原形畢露。除非斗篷成為皮膚頭髮的一部分，無法輕易地摘除，但是可以隨著心情需要調整透明度。

看起來多麼真實的人們，反而無法看透，互動如何密切或平淡，沒人能洞見真正的心思。如此存在，也迫著人被看見，儘管不想被找到，躲得再遠再徹底，仍然會被發現。猜啊猜，猜謎遊戲，跑啊跑，躲迷藏。

四、五、六……，這次我當鬼。

在人群裡面尋找消失的面孔，會在哪裡？忽然之間，那些經常見面的人們都在轉身一瞬間，隱匿。挨著一家一戶，尋找可能的下落，每個人都惡狠狠地，「沒有！」然後在面前甩上大門，砰！

走著走著，走著走著。沿著時間軸的方向往回走，越走越快，不知不覺跑了起來，快跑！再快點！彷彿飛了起來，衝撞進入了熟悉的地名，街道旁的店家增減了幾家，路上的行人沒幾個看過，光線和印象中也不同，就站在一個定點，張望。

怎麼辦，七、八、九……，要躲哪比較好？

全亂了手腳，沒什麼地方能夠完全遮蔽，這遊戲適合渴望被找到的人，但是，如果不想被找到的話，地點倒無所謂，最重要的是，千萬不能讓人記得，否則全部的人一起找，也躲不了太久。

就在這麼想的時候，指甲尖端看起來能透點光，隔著捂著眼睛的手，好像看見了前面的街景，往下一看，連鞋子衣服也與地面融為一體，手貼著臉，仍然有著觸感，但迎面而來的那個誰卻沒發覺自己，竊喜著，長年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嗎？

十！鬼要來抓人，不用躲了。

幾張黑桃紅心，幾張皇后Q國王K和王牌Ace，誰輸誰贏，牌一亮，揭曉。

你決定把和她之間一輩子的糾葛算清楚，光是這輩子的帳，就夠你用盡力氣計算結清，來來去去，前前後後，要核對多少次才能確認每個數字每個項目都正確。

過去隱晦不明的事實，一次攤開來，見光死。用了多少言語文字，用了多少空白沉默，曾經溝通過，曾經試著溝通，曾經想要溝通，現在呢？放棄溝通。

互相寄發，一紙聲明，一紙答辯，誰來論證真偽對錯？

前幾輩子經過何等磨難曲折，這輩子終於相遇，然而，卻給現實消磨殆盡。走到了上談判桌的時候，攻攻防防，萬箭齊發沒人能活命的，兇殘地砍殺直到對方倒下為止，是啊！戰爭，你和她宣戰，但是你和她真的了解什麼是戰爭嗎？

小心，你傷害的往往是愛你的人。

夜裡聽那些我們創造出來的聲響，被存錄以後而凍結的時空，隔了將近一年以後，顯得有些不真實。

男男女女，高低聲音，層層疊疊綿綿密密，緊緊交織纏繞，拍子是我們的縱軸線刻度，音準是我們的橫軸線定位，四度空間任憑我們遊走，前往未可知的無限。

她歌聲裡的靈魂正對著你的耳膜搔癢。

騷動，夜裡的空氣近乎於沸騰，她句句如訴，她聲聲如泣，你越是細聽越不忍再聽，但你仍然重複聽著，聽著認識的他或她，聽著陌生的他或她，聽著他們。你又聽，那是我們，我們共有的音域調性，渲染成一幅無法明確的水彩圖畫。

你按下暫停，暫停暫停！拿下耳機時，只聽見房門握把旋轉開，涼風穿透百葉窗的聲音，唰。然後，按下播放，下一首。

全部的人都要你拿出你全部的心。只有一部分是不夠的，那樣他們說心不在焉，你於是對著自己的胸口縱畫一刀，扳開層層皮膚，掏出那顆與血管完整相連的跳動臟體。

你說，拿去吧！

都給你們吧！這是我全部的心，趁著還有血液流過，趁著還不斷伸縮脈動，趁著我還沒後悔的時候。你們每一個都追著我來，沒有人例外。

你也來不及說什麼後悔了，只是站在夜半的十字路口，大雨下不完似的，淋濕你身上所有的衣物，雨水滲透入衣服的縫隙裡，緊黏著你的皮膚，逐漸與你的胸、腹、腰貼合，成為你新一層的皮層，略顯透明。

胸口的鮮血汩汩流出，你右手捧著你的心臟，仍然微微顫動，在大雨裡，漸漸失去溫熱，你的肢體也逐漸冷卻，手用力一握，你的心狠狠抽了一下，深紅血液四濺，暈染了橫條斑馬線，你站在路中央，笑著。

還有感覺，很好，很好。

很久沒喝可樂了，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卻想著罐裝可樂。

其實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清楚得很，就是他跑完田徑比賽離開操場時，右手拿著兩罐，前一分鐘還打著他的手機聽了老半天沒人接聽的嘟嘟聲，後一分鐘看到他走過紅色跑道往教室方向走去，大聲喊住他，是他！

他停了下來，有些疑惑，前面是他的同學，他們不禁看熱鬧般地叫嚷起來，一時間想不起來說了哪些開場白，才問著能不能和他合照，他同學也繼續鼓譟，說我們可以幫你們拍啊，他也沒說好，只問你要可樂嗎？右手上兩罐紅色的可口可樂。

照片裡，陽光很大，讓人有點睜不開眼，但至少看得到他的表情，嘴角略略上揚，眼睛微瞇，卻讀不出他的情緒，配合著照片裡另一個人的笑意，背景的遠方是一片喧騰。

拉開拉環，啵！

滋滋氣泡一股湧出流得滿手滿地的糖水液體，「請勿搖晃過劇，避免氣泡溢出。」細小的幾個字躲在無人在意的地方，這時候看到已經來不及。

很久沒寫字了，一筆一劃，徐緩地完成一個字。

只有深淺濃淡、沒有五顏六色的墨色裡，白色筆頭漸層暈染，用筆蘸了蘸，順過筆尖，在薄而韌的宣紙上，沿著紙張的縱橫脈絡，踏點揮舞，留下飽滿或稀疏的痕印。

「萬緣放下便無憂」

緣字，寫來不難，放下卻不容易，能否理解又是另一回事。或許，千萬個緣分來到了你的面前，千萬個緣分離開了你的身邊，緣有深淺，緣有濃淡，來或去也就只在一剎那之間，沒聲息。

你寫著，萬的草字頭，萬的禺字底。接著是緣，你卻手擎著筆，懸在半空中，遲遲，遲遲不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