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ennyElin

並肩走著，送她往捷運站的方向。

他是淡金色的髮，穿著淺藍襯衫，袖子捲起，深褐的皮鞋、腕錶和手提包，走來從容得快穩步伐；她是泛著褐色的長捲髮，細肩的俐落剪裁、白色牛仔褲，踩著細線涼鞋，英語流暢而輕快地交談。

他和她在站口，互相擊拳表示再見，然後她往站內，他朝著旁邊騎樓，與對方相當的速度繼續走向前去。

幾乎是同時間，他和她站在同一個提款機的階梯前。

兩個提款機的窗口，兩個穿搭相仿的人。相仿的服飾顏色，相仿的背包樣式，相仿的等待間隔，他將頭髮紮起些許、她的垂放及肩，像是無意瞥見又彷彿都沒看見。

右邊的人往旁邊站了，他上階往前；左邊的人收拾了原本放在地上的提包，她走上幾步。

他說，他喜歡城市，喜歡在台北探索不同街巷裡新舊交錯的事物，喜歡在東京的街頭看著遠方的高塔和明媚的夜，喜歡新加坡，喜歡紐約，這個月飛澳門，下個月還要繼續飛往另一座未曾去過的某個城市。

她說，她沒特別喜歡城市，但對於城市她很熟悉。

坐在摩斯，聽到隔壁桌的兩個人正講到向量之類的，一個正演算題目，另一個提點著哪邊有錯，沒多久，算題目的男孩問起大考的分數落點。這樣零散的對話，忍不住想到那時候放假在摩斯二樓念書的事情。

她說，他是溫熱的泉源。泡著暖著熨貼著她的肌膚，一離開，就會全身發寒。

「需要你的體溫。」

走在人潮洶湧的商圈裡，看似漫無目的地走，但越是接近約定的時間，腳步越是焦躁。

當時的爽快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侷促不安，才踩上一階，心裡膽怯了兩步，她拉著他的手，要他等等，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她，要她別太緊張。

遊走，在城市的角落，在時間的裂縫，在感情的荒涼。

這裡曾是喧囂的名牌高檔貨的樞紐，招牌還在牆頭，燈卻已熄滅了。他沒說過的，她曾想要的，那些青春終究不是他和她的他們，隨著陽光黯淡而腐朽成轉瞬的晦澀。

「你的願望，我確實聽到了。汝為有緣人，願你我不無緣分。」一枚硬幣的祈願，受付。

她因為他，在此岸與彼岸間徘徊。她應該回到原本的生活軸線，卻發現與他的牽絆漸深，她說，她不想、也不會忘記他。他應允她，他將守護她，實現為期一生的願望。

遠方的舞台上正唱著歡快的歌曲，一張張野餐墊鋪在草地上，耳邊是鬧哄哄的交談聲，人們交換著帶來的餐食和飲品，笑聲融融。

遠方的烏雲飄了過來，舞台上的樂團也換了一批，她收妥東西後，往舞台方向靠近，為著更接近晚些才會上台的樂團。沒想到卻下起雨來，時大時小，許多人也將鋪開的餐墊收起來，一隻隻雨傘在雨中開展。

被戲稱「雨團」的樂團剛上台，雨勢瞬間驟下！穿著淺黃帆布鞋的她，拉著朋友往稍遠的樹下躲去，歌聲沒入大雨之中。觀望著舞台，也張望其他躲在帳篷攤位裡、大樹底下的人，往另一邊剛好看到喜歡的樂團下了計程車，尤其樂團主唱一如印象中好看的白襯衫配黑長褲，偷偷注視著他走向舞台後方的準備區。

推開門入內，輕輕掩上，店裡只聽見搖滾歌曲，以及偶爾幾句小聲交談。穿著白上衣的男子正蹲在櫃台旁盤點啤酒數量，他悠閒地將塑膠箱子擺放整齊，然後站了起來。

「呃！」他一臉錯愕，顯然是被沒出聲的她給嚇著了，像是在嘀咕著怎麼忽然冒出一個人來，「太安靜了，一位嗎？」

「呵不好意思，嗯嗯，一位。」她吐了吐舌，然後點頭。

趁著等人的間隙，她盯著幾個看似無意義的數字，想起和他第一次搭上話的那個下午，戲謔的幾句話和錯身，誰也沒想到會是一切的開始。

其實她曾想像過無數種可能，關於和他的再次見面，或不再見面。但是，卻沒特別想像過今天這種，聽見那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，他沒什麼變吶，她暗暗碎念，還是一貫溫和有禮，以及恰好的疏離。

「妳怎麼在這裡？」

他走在前面，她一路隨著他，沒有說話。

開了又關了一扇扇的門，所有的空間相連，窄小或寬敞，有時候低下頭鑽過小門，有時候得繞過坐在門旁的人們。雖然沒看見他的背影，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往前走，推開門以後，是老舊的市集街道，一點點陽光從樓房之間的空隙穿透而下，空氣裡飄著細細的灰塵。

走進一間路旁的小店，他拉開木門，她跟在後面進去。他翻看著木櫃裡的古老書冊，在一旁的架上抽出幾張黑膠唱片，然後又放回去。

十一年。

那天睡前找來電影《向左走向右走》，本來只是為了聽一下金城武的聲音，勉強看著粵語發音的版本，竟順勢看了下去，儘管中間的轉折和結局都還記得。大概是太無聊了，便搜尋一下出品年月，已經是十一年前。

「他們彼此深信，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。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，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。」他和她，如此靠近，也如此遠離。

今天見到了。心裡很清楚，沒曾說上話的兩個人，到底沒有什麼關係。

正要走出了那個門，熟悉的身影從眼前走過，他在門旁站著，她如常地走過去。經過他旁邊的時候，偷偷瞄幾眼，她知道他看見了，他認得她；但是，她立刻收了眼神，也沒有表示什麼，然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去。

過了廊道的轉角，她的情緒正沸騰著，就要從心口奔出，可是她不能，不能讓自己失控，她竭力抵抗來襲的洶湧。疾步走著，進了洗手間，鎖上門後才鬆了一口氣，仰著頭，試圖冷靜下來。

「不好意思，請問你是不是？」他抬起頭來，不曾見過面的她正詢問著他是不是那個誰。他略顯疑惑地點了點頭，思索著到底認不認識眼前的人。

她解釋著，「我之前看過你寫的作品，剛才覺得你的側面很眼熟，所以才會這樣問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他笑出聲音。

正午剛過，曝曬的柏油路面，熱氣蒸騰。人行道上勉強有些樹蔭，幾個等待紅燈的路人撐著沒什麼防曬效果的帆布雨傘，沒有任何表情。

在樹下的她和他中間隔著一輛腳踏車，面對面，沒有講話。

她將過於龐大的袋子壓入車子前方的塑膠籃裡，一次又一次，狠狠地、死命地壓進去，近乎於發狂。他伸出了手，示意著別勉強，可是她並沒有停止。

有人問著，「妳男朋友怎麼沒來幫妳呢？」

「他也要忙他的事情啊，」她笑著，「我們講好各自處理。」

「妳的比較重要啦！可以先幫妳幫事情處理好。」

列車進站，速度趨緩，各處都窸窸窣窣起來，準備下車了。他和她，起身整頓手邊物品，他依序拿下放在上方架子的行李箱，沒讓她接過去，而是放在座位前的地板上。

到站。兩個人各自拖著行李走出車廂，他讓她走在前面，然後翻找著兩個人的車票。

離開了月台，走到出票口前，她回頭，接過他手上的提袋，讓他仔細確認，「我有拿給妳嗎？」「有嗎？沒印象，我看看噢。」

「為什麼沒辦法忘記呢？」

她好恨，恨自己如此想念，無法遏止地，用盡了力氣在想念他。明明距離她和他最後一次對談已經是多少年前。

是誰說過的吧，愛和恨是一體兩面，追根究柢，是執念。

許久沒見，久久見上一次面，中間也少有聯繫，只是從別人那裡聽說彼此模糊的近況。他和她不算熟悉，卻從不陌生。

「我們認識多久了啊？」他問。

她微微皺眉，「我也不知道該從什麼時候開始算欸。」